场院记事之打场
场院记事之打场
作者 | 马宇清
“场院”已然成为一个历史名词，对于九零后来说就像冷兵器时代的古战场一样，只有在阅读和想象中去体味那如梦似幻的场景，而六零后有幸亲历过那个时代并见证了场院的兴盛与消亡，无论如何应当留下一点感受，为自己，也为那段历史。
我们第七生产队的场院在村北：从大队院后墙至009乡道，东边是南北主街道，西边是田边小径和水渠，面积十亩左右，整个像一个南北略长的方形广场。年复一年在这里压场、打场、扬场、晒场和分配的情景如在昨日，每逢回家从这里走过，当年的情景便浮现在眼前。
场院压好不几天，生产队在坡里开镰了。一车车合抱粗的麦个子陆续运到场里，社员们一捆捆卸下，麦穗向上挨挨挤挤摆满了场院，并沿场院周边垛成高高的一岭。中老年妇女开始坐在麦垛的周边梳麦秸、割麦穗，当地叫做“轧麦子”。一两天后场院堆积了厚厚的麦穗，在灿烂的阳光照射和热风吹拂中，麦穗变得干燥而张裂，麦芒在阳光里闪烁，整个场院里飘动着麦草的芳香。
俗话说“三麦不如一秋长，三秋不如一麦忙”，麦收之所以紧张是因为要龙口夺粮，“麦熟九成动手割，莫等熟透颗粒落”，不熟的麦子会减产，熟透的麦子易掉粒，收割运输过程损失粮食，遇到连阴天麦穗上的麦粒还会生芽，所以在全靠人力收割的时代，麦收要紧紧把握好那十几天的黄金时间，全村不见一个闲人，人人争分夺秒拼尽全力，家家男女老少齐上阵，确保尽快颗粒归仓。
那段时间大人们都特别紧张，尤其是队里的干部，他们要全面统筹好田里收割、路上搬运和场院里打场、晒麦等，时时刻刻关注着天气变化，唯恐突然来场大雨冰雹，即使夜里睡眠中也时时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而家家户户在麦收之前就已经做好准备了：不仅磨镰、修车、买绳子，还要买咸鱼、虾酱、摊煎饼，因为起早贪黑的麦忙季节，在家做饭的时间太少，饭食必须简单快捷。每天一早烧好炒锅米汤凉在汤罐里，以备干活回来流汗太多可以立即喝到水。也曾有几年，最忙的那几天队里安排不能上坡的人统一做饭，社员中午回村直接集体就餐，节省很多时间。
而最累、最紧张的就是打场了。当场院里的麦子足够打一场，就不管昼夜立即着手打场。
我们生产队用过好几台不同款式的脱粒机，开始用的是较小的从一头进料的，其中还有台糠麦分离的，人在地上站着就可以进料，用柴油机传送动力，用人少但效率低，因为队里麦子多，整个麦季几乎天天打场，而麦穗麦秸仍然堆满了场院。
后来买了一台大型立式滚筒脱粒机，通体深红色，电机直接固定在一侧传递动力，整个顶端是与脱粒机等长的进料口，需站在踏板上进料，喂入量大、效率高，需要人手也多，运麦子、供杈、进料、扒粒、挑穰、运穰、垛穰各个环节至少需要一至二人，一班十几人才能开起来。一旦开起来巨大的轰鸣整个村庄都能听到，特别是喂入过量时那一声怒吼，四周的邻村都听得清晰，如果是寂静的深夜，寻声望去远远可见灯火辉煌的打场现场，而烟尘也被灯光映照得像升腾的亮雾，好像漆黑的剧院里灯光映亮的舞台。随着那一声轰响，一团麦穰夺门而出，弹射的麦粒打在身上、脸上，那一阵生疼会让你记一辈子。十几个人各有分工，都紧张有序地随着脱粒机的节奏作业，麦子出入机器只在瞬间，一旦稍有懈怠则麦子断供、机器空转，或麦穰积压、挑转不及，场上的紧张气氛从一开机一直持续到打完场机器停下的那一刻！我们那时还是半劳力，队里一般不安排我们上场，偶尔自愿参加，两人顶一个岗，而且不打夜场。
在后来对麦收的回忆里，人们总是容易忘记那些辛苦，只留下诗一般的美好，一如坐在静室的麦田守望者。当时的辛苦劳累还是后来偶翻一则日记才回忆起来的：
“傍晚时分，机器（脱粒机）已经开动，继而浮尘云雾一样笼罩了整个场地，呛人的灰尘直往口鼻里灌，痒得不断打喷嚏。到了十二点以后，已经极度疲惫了，于是商量回家吃晚饭，稍事休息。
三点又被叫醒，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想倒头再睡。但机器传来沉闷的轰鸣，只好强打精神走向场院，一团雪亮的白雾在灯光里翻滚，看来他们已经打了一段时间了。我不再迟疑，立即摸起一把杈干起来。不久身上汗水淋漓，尘土和麦屑黏在一起痛痒难忍，渐感体力不支，似乎已经无法坚持了。
不久又停电了，我们七八个人无力地就地坐在麦草狼藉的地上休息，人人头上顶着麦糠、脸上抹的小鬼一样，好像刚从烟囱里钻出来的，只有两只眼睛在黑暗里一闪一闪的。
一会机器又开动了，我强打精神坚持干着活。东方天空出现一片淡淡的微光，天快要凉了。天亮后太阳又要烘烤一切，所以要赶在天亮之前把场打完。不过，打完这些才刚刚一半，还有两家的没有打。
直到中午十二点以后，这一场才基本打完，我们都已筋疲力尽，达到了身体承受的极限，再也不能增加负荷了。回家饭都顾不上吃，带着浑身的汗水、灰土和麦屑倒头睡去……”
这一则当年打场的简略记载，是在土地承包之后的1988年6月14日，以家庭为单位的农户除了镰刀和生产队分给的独轮车，没有任何先进的麦收工具。好在场院还保留着，各户轮流使用队里的脱粒机打场，但因为机器效率高、用人多，需要几户联合出人，一气打完好几户的麦子，往往一班人马连续工作几天几夜，到最后人人都是体力透支。劳力多的户往往强强联合，劳力差的没人联合，只能弱的找弱的，其劳累的程度更是难以想象。
其时我已在潍城机关工作，麦季要求机关干部帮助近郊农村收割小麦，我得以借机回家帮助麦收，尽管我们家当时劳力几乎是最棒的，但麦季的每一天人人都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而那些老弱残疾的家庭极有可能错过收割或打场的最佳时机，甚至辛苦半年即将到口的粮食烂在地里，因为人人都忙在同一个时间段，而且达到体力的极限，不可能有能力去帮助他们。
后来我家买了一台小型脱粒机，只三四个人就可以开起来，割一部分就打一场，便利多了，不用的时候也借给邻里用。随着陆续有几家联合购买了小型脱粒机，队里那台大型脱粒机便正值青春年华而被弃置不用了，它那龙吟虎啸般的豪气也已成为明日黄花……
从此，那台大型脱粒机就在大队院后墙边，在常年见不到太阳的角落孤独地靠墙趔趄地站着，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被冬雪覆盖着，被风雨剥蚀着，似乎是一个时代终结的可有可无的符号。起先还有过路的人看他一眼，或者闲聊的时候说起过它，后来就没有谁再记起它了。
我曾经偶尔听到一位老妇人坐在路边指着脱粒机，对一位中年人说：“你把它拉回去吧，可以打个剪子毂呢”
“嗯，还能打好几个呢！”
另一位打趣地说。那位中年人据说正做着走街串户磨剪子的营生，因为没有生意，多半时间呆在家里。
开始觉得这老妇人真会开玩笑，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成吨重的一堆铁家伙，仅仅可以打个剪子穀！当看到它年年月月在日晒雨淋中变为一堆废铁，四个轱辘也深陷泥土之中，才懂得老妇人的真意，如果打个剪子毂，至少还有铜钱大的一点用在谁家的剪子上，缝缝补补做衣服！而现在除了这样无休止的锈蚀下去似乎看不出还有什么用项了。
大概六七年光景吧，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场院边、大队院后那台废弃不用的脱粒机，它已经锈迹斑斑，像一位得了痨病的老人。直到无人记忆的某一天，它和场院一同携手走进了历史的深处。
马宇清，山东临朐人，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现工作单位潍坊市奎文区人大。擅书法、国画、写作，书画作品多次入选（获奖）中国美协、山东美协举办的高层次展览。文学作品以散文、诗歌、游记、专业论文、通讯为主，作品在《散文》、《美术教育研究》、《文化周报》、《齐鲁晚报》、《潍坊日报》、《潍坊晚报》等报刊发表180余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