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论色衰爱弛
文/周敏
《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第三十三则《吕不韦列传》,论述了一个问题——“色衰爱弛”。
“色衰爱弛”,阐述古代君王对后妃等人的情爱主要建立在她们的姿色之上,这种爱随着她们姿色的衰颓而衰颓。

“色衰而爱弛”这句话出自《吕不韦列传》:
“因使其姊说华阳夫人曰:‘吾闻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
兹将说这句话的相关背景情况补充如下:
秦始皇的曾祖父是秦昭王。
秦昭王42年,立安国君为太子。安国君有个非常宠爱的妃子,叫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没有生育。
吕不韦是个富商,有权利欲和野心,他看出这里有机会。他在秦昭王和其他嫔妃所生的儿子中物色了一个可以继承王位的人选叫子楚。
子楚很贤能,但他的生母夏姬却不得宠,子楚在安国君众多公子中排行居中,没有当然的继承权。于是,吕不韦和子楚相商,谋划了让子楚未来能继承王位的计策,并付诸行动。
于是,吕不韦重金笼络华阳夫人的姐姐,让她去做华阳夫人的工作,说子楚贤能,是继承王位的最佳人选,而且子楚想投靠她,爱她胜过自己的生母。《史记-吕不韦列传》记述了华阳夫人姐姐所说的话如下:
“我听说用美色来侍奉别人的,一旦色衰,宠爱也就随之消减。现在夫人您侍奉安国君,甚被宠爱,却没有儿子,不如趁现在在国君儿子中寻找一个有才能而孝顺的人视同亲生,培植他为王位继承人。现在子楚贤能,他自己也知道排行居中,按次序是不能被立为继承人的,而他的生母又不受宠爱,他心愿依附于夫人,夫人若能在此时提拔他为继承人,那么夫人您一生在秦国都要受到尊宠啦。”
“色衰而爱弛”的话深深触动了华阳夫人的心弦。她一有机会就向安国君建言,说自己能得到安国君的爱非常荣幸,但自己没有儿子终是遗憾,想把子楚当成自己的儿子立为继承人,以便日后有个依靠。安国君便答应了,并和华阳夫人刻下玉符为证。
秦昭王死后,安国君继承。安国君死后,子楚继承。子楚又称异人,是秦始皇的父亲。
华阳夫人因立子楚而华贵一生。

“色衰而爱弛”,诸多典籍中均表达了相同或相近的观点:
《战国策•楚策》有一句话:“妇人所以事夫者,色也”;
这句话是泛指,妇人靠什么来侍奉丈夫呢,就是姿色。
《战国策•楚策》还有一句话:“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
华落,即花落,渝,即改变。以姿色取悦于人,一旦花容衰败了,人的情爱会随之消退。
《诗•卫风•氓》的小序有:“华落色衰,复相弃背。”女子的花容月貌凋残了,追求他的男子氓就决然抛弃她了。
李白把“花落色衰”的意思写成一首诗叫《妾薄命》: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肠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汉书•外戚传》记述了李夫人的故事:
李夫人病愈,武帝去看她,她把被子蒙住头背向武帝,不让武帝看见她的容貌,武帝走后,她对姊妹们说:“凡是以姿色侍奉人君者,姿色衰败了,君爱就减损了,君爱减损了,君恩就断绝了。君王之所以对我恋恋不舍,是贪恋我的平生容貌哦。如果让他看到我如今容颜不再,必然厌恶抛弃我。”
钱钟书说,李夫人这段话,把“色交”犹如“利交”的道理发挥到极致了。
色在则爱存,色衰则爱弛;正如商人做生意,因利则成交,无利就断绝。
晋代谢芳姿《团扇歌》概括了李夫人的心事:“白团扇,憔悴非昔容,羞与郎相见!”
赵翼《瓯北诗钞》有:“君不见李夫人,病态恐使君王见,君王临问下罗梼,转向床阴不见面”
更有《题载花船短歌》:“自古美人多不寿,寿则红颜渐衰丑,不如年少化芳尘,蛾眉千载尚如新。”
此诗意为:花容易衰。美人不寿,寿人不美;与其寿而不美,还不如在最美的时候就夭折,使美貌在人们的记忆中得以永存!
《西湖佳话》有诗假托苏小小之名,说甘愿早死:“使灼灼红颜,不至出白头之丑;累累黄土,尚动人青髩之思。失者片时,得者千古。”

想后宫佳丽何等风光,权倾一时,一人得宠,鸡犬升天,殊不知一切华贵均来源于皇权。一旦香消玉损,花残月亏,不假时日就会失宠失势,不亦悲乎!
后妃们深知青春短暂,花容易衰,所以在花容月貌之时就早做图谋,把姿色当做工具和手段,去干预比姿色更为长久的朝政,去争夺比姿色更为长久的皇位继承,上演一幕幕触目惊心的宫斗剧,也是情势所然!
二〇二二年五月二十二日
附录:《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第三十三则
三三 吕不韦列传
色衰爱弛
“因使其姊说华阳夫人曰:‘吾闻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按《外戚世家》:“及晚节色衰爱弛,而戚夫人有宠。”语本之《战国策•楚策》一江乞说安陵君曰:“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又《楚策》四王曰:“妇人所以事夫者,色也”;《韩非子•说难》“及弥子瑕色衰爱弛,得罪于君。……而前之所以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变也。”;《诗•卫风•氓》小序亦云:“华落色衰,复相弃背。”李白《妾薄命》:“昔日芙蓉花,今成断肠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即演“华落”为十字耳。《佞幸列传》:“太史公曰: ‘甚哉爱憎之时!’”,“时”正言颜色盛衰之时。金屋贮娇,长门买赋,一人之身,天渊殊况。余读陆机《塘上行》:“愿君广末光,照妾薄暮年”,叹其哀情苦语;尚非迟暮,只丐余末,望若不奢,而愿或终虚也。《汉书•外戚传》上李夫人病笃,武帝临候,夫人蒙被转向,不使见面,帝去,夫人语姊妹曰:“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上所以恋恋顾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见我毁坏,颜色非故,必畏恶吐弃我。”发挥“色交”之犹利交,几无剩义。晋谢芳姿《团扇歌》:“白团扇,憔悴非昔容,羞与郎相见!”亦李夫人之心事也。后来诗咏常申其意,如趟翼《瓯北诗钞》七言古之三《题周防背面美入图》:“君不见李夫人,病态恐使君王见,君王临问下罗梼,转向床阴不见面”(参观五言古之二《题许松堂亡姬小像》,又钱大昕《潜研堂诗续集》卷八《真娘墓》、孙原湘《天真阁集》卷一一《群柯悼玉歌》、魏源《古微堂诗集》卷四《怨歌行》之三)。
[增订三]方文《余(现面两个山)山续集•徐杭游草•题载花船短歌》:“自古美人多不寿,寿则红颜渐衰丑,不如年少化芳尘,蛾眉千载尚如新”,亦如赵翼、孙原湘等诗意。《西湖佳话》卷六《西泠韵责(石字旁)》托为苏小小甘早死,发挥兹旨甚畅,有曰:“使灼灼红颜,不至出白头之丑;累累黄土,尚动人青髩之思。失者片时,得者千古。”意大利诗人曰:“见心爱者死去,事虽惨酷,然又有甚焉者,则目睹其为病所磨,体貌性情渐次衰敝,乃至非复故我也。盖前事尚留空华幻想,后事乃索然意尽,无复余思矣。”又一英国画师尝语人:“大美人最可怜;其寿太长,色已衰耗而身仍健在”(I think a great beauty is most to be pitied . She completely outlives hersel.)
梁简文帝《咏人弃妾》:“常见欢成怨,非关丑易妍”;崔湜《婕妤怨》:“容华尚春日,娇爱已秋风”;白居易《太行路》:“何况如今鸾镜中,妾颜未变心先变”;张籍《白头吟》:“春天百草秋始衰,弃我不待白头时,罗襦玉珥色来暗,今朝已道不相宜”;曹邺《弃妇》:“见多自成丑,不待颜色衰”;李商隐《槿花》:“未央宫里三千女,但保红颜莫保恩”;《阳春白雪》卷七郑觉斋《念奴娇》:“谁知薄幸,肯于长处寻短!旧日掌上芙蓉,新来成刺,变尽风流眼。自信华年风度在,未怕香红春晚。”均言男不“念奴娇”,而女犹“想夫怜”,爱升欢坠,真如转烛翻饼。
[增订三]“爱升欢堕”语出《后汉书•皇后妃》上郭后《论》。此节议论最为透切:“物之兴衰,情之起伏,理有固然矣。而崇替去来之甚者,必唯宠惑乎!当其接床笫,承恩色,虽险情赘行,莫不德焉。及至移意爱,析宴私,虽惠心妍状,愈献丑焉。爱升,则天下不足容其高;欢坠,故九服无所逃其命。”张衡《西京赋》写后宫云:“列爵十四,竟媚取荣,盛衰无常,唯爱所丁”;末八字亦此意,“丁”字简练,后世鲜用者。
张云璈《简松草堂集》卷六《相见词》第一首:“初见何窈窕,再见犹婉蛮,三见恐人老,不如不相见”,第三首:“见多情易厌,见少情易变;但得长相思,便是长相见。”最为简括圆赅。法国文家圣佩韦有腻友病革,渠数往省候,不得一见,谈者谓此正彼妇弄姿作态之极致,自知容貌衰敝,不愿落情人眼中耳。用心良苦,正与李夫人、谢芳姿仿彿;女蓄深心,即征男易薄情矣。陆游《南唐书•后妃诸王列传》记昭惠后“寝疾,小周后已入宫,后偶褰幔见之,惊曰:‘汝何日来?’……后恚,至死,面不外向”(马令《南唐书•女宪传》仅云:“昭惠恶之,反卧不复顾”);则与李夫人临殁时事貌同情异。